屋子里变得很安静,仿佛空气已经凝结,只见桌子上的烛火在微微摇曳。
苏凌不知所措地望着二哥和大姐。从小他就没有什么决定权,什么事都是听从二哥和大姐的。
而苏罕刚才叫嚣得那般厉害,此刻竟垂着头,也没了声音。
但他的脸色有些发青,他仿佛知道此刻最应该站出来就是他。
可他一想到那鹤山中的野兽,嘴就像被别人捂住了一样,怎么也张不开。
苏绾青突然道,声音已在颤抖:“我去。”
苏罕一怔,抬头道:“大姐,你……你不能去。”
苏凌脸也有些发红,道:“大姐,怎……怎么能让你去?”
不让大姐去,可却又没人说到底该谁去。
他们虽想救爹爹,但也十分顾忌自己的性命,鹤山何其危险,倒也怪不得他们。
苏绾青脸色苍白,咬牙道:“你们别说了,我去吧。我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你们……一定要照看好苏家。”
苏罕眼睛已涨红,拳头紧握,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,可良久之后,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“我去”这两个字。
这时,屋子里突然响起一个有些稚嫩又有些清冷的声音。
“我去吧。”
霎时间,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落在一直站在一旁的林路身上。
苏罕的眼睛猛然一闪,瞪着林路,道:“没错,就让他去,我们苏家养他这么久,是该让他回报的时候了。”
苏凌也双眼发着光,看着林路,点头如捣蒜,表示同意。
苏绾青的目光却是有些匪夷所思的,她望着自己的两个弟弟,丝毫没想到他二人竟将这近乎送死的事情交给年龄最小的林路。
苏绾青很生气,气得浑身都在颤抖,她刚想说些什么,这时林路已朝她走了过来,缓缓握住她的手。
望着苏绾青将要流下眼泪的眼眸,林路表面上看着很平常,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已在隐隐作痛。
林路道:“苏姐姐,你不用为我担心,我一定会把乌阑花带回来的。”
林路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,继续道:“苏罕说得对,现在是该我报答叔叔养育之恩的时候了。”
话说完,林路已放开了苏绾青手,转身便夺过蔺大夫手中的书,然后跑出了屋子。
这一幕发生得太快,苏绾青还没反应过来,林路已消失在了屋子里。
而等她反应过来,追出屋子后,再也看不见林路的身影了。
苏绾青站在门口,颤抖的背影显得极为无力,握着拳,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。
鹤山。
这座山虽名为鹤山,但其实山里一只鹤也没有,有的只是无法想象的凶猛野兽。
但从侧面看来,这座山的轮廓确实有些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鸟。
不过那鸟的形状也丝毫不像条线柔美的鹤,更像是一只体肥壮硕的山鸡。
这座山坐落临风城外四百里,是群山中最远的一座山。
林路打马挥鞭了三个时辰,才来到鹤山脚下,这时天已黑了,夜空星辰点点。
林路将马儿拴在了一棵树下,然后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庞大巍峨的山林。
他只觉得这座山仿佛一个擎天的巨人一般,仿佛也在沉默着凝望着他。
这让他背后有种发凉的感觉。
林路收回目光,低下头,他看见了草丛中飞舞的萤火虫,看见了跳动的蚂蚱,还听见了蟋蟀的鸣叫声。
这都是鲜活的生命气息。
林路再将目光投向树林深处。
那里格外幽暗,仿佛一个黑洞深渊,能将一切的生命都吞噬淹没。
山内与山外仿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林路手中紧握着一本书,那是他从蔺大夫手中夺来的,书上不仅画着乌阑花的图样,也详细记载它的毒性和药物特征。
林路在来的路上就已将这些全部记在了脑子里,此刻就算没有了这本书,他也一样能认出乌阑花。
这个任务多么艰巨!
林路必须在两天二十四个时辰内将乌阑花带回去。
可光是这四百里路的来回,都要花掉六个时辰。
也就是说,林路必须在十八个时辰内,在这样一座巍峨庞大且危机重重的鹤山中寻找到乌阑花。
——他必须在后天黎明前带着乌阑花走出鹤山,才能按时回到苏家。
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,因为人们对鹤山的恐惧就会让他们止步山前。
林路难道不会恐惧吗?
他当然会,他的力量虽然比普通人强大很多,但他今年毕竟才十四岁。
他的个头虽不矮,可任何人看见他,都依旧一定会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。
但他依然来了。
别人都以为他之所以来鹤山寻找乌阑花,一定是在报答苏老爷的养育之恩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真正的目的是苏绾青。
他这个年纪还不明白太深奥的感情,但他心里很清楚,从他七岁时第一眼看见苏绾青时,他心里就有一种感觉。
那种感觉时好时坏,而好与坏的变化完全由苏绾青眼里的神色决定。
今日他看见苏绾青眼里那悲痛欲绝的神色,他心里的感觉又怎能好得起来?
他虽不能清楚的描述出那种感觉,但他知道,只有将这乌阑花带回去,才能让苏绾青眼里的神色变回以前的那种开朗温柔。
所以他来了,可谓奋不顾身。
林路心里埋藏着一个秘密,这个秘密已埋藏了很多年。
——他不是普通人,他是狼种。
狼种这个名词是他来到苏家后听说的。
最初他以为狼种是一种狼,后来才知道,狼种并不是狼。
狼种是人,却不是祁周国人,而是是一种生活在极北之地的人。
这种人力量奇大,速度极为敏捷,而且有如狼一般的锋爪与利牙。
“为什么自己和别人不一样?”
这个问题林路终于得到了解答,原来他是狼种。狼种是人,却不是普通人。
而对于这个秘密,林路曾告诉过别人一次。
那个人当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。可后来那人却背叛了他,抛弃了他,甚至要害死他,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。
他早已将自己的内心封锁,不愿别人窥探,也不愿将封锁起来的东西展现出来。
可林路来到苏家以后,他竟再次萌生了将这个秘密告诉给叔叔和苏姐姐的念头。
叔叔那般宅心仁厚,苏姐姐那般善良温柔,林路蠢蠢欲动地想着:“也许他们不会在意自己的特殊,他们可能会接纳自己。”
林路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将他的秘密公布,可就在这时,他听说了狼种。
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知道他是狼种?
林路觉得,这是天意,他觉得是老天故意在提醒他,让他好好地待在苏家,为苏家效力。
从此他便决定,无论自己再如何信任叔叔和姐姐,以后无论遇见任何事,甚至就是死,都绝不能将自己的这个秘密暴露出来,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狼种。
因为林路已明白,对于普通的祁周国人而言,狼种与山林间的野兽几乎没有区别。
山林间的野兽可以肆意猎杀,所以祁周国人从不觉得如果杀死了狼种会是一件不好的事。
当然,狼种绝不是如野兽一般那样容易猎杀的。
但总而言之,林路已明白一件事:对祁周国人而言,狼种是异类,而他们不愿意接纳异类,甚至一度想要消灭掉异类。
所以林路也明白,如果苏家接纳了他,或者被人发现苏家藏匿狼种,苏家将会面临灾难,所以他绝不能暴露。
漆黑的山棱与夜幕相交,林路蹙眉遥望,忽又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林路早已听闻过鹤山的危险,却从没想过,他也有踏入这鹤山中的一天。
虽然林路知道附近绝不会再有人了,可他还是四下张望了片刻。
待亲眼确定四下无人时,他才变成了狼种。
他的双手的关节已变得有些凸出,十指的指甲仿佛是手指的骨头延伸了出来。他的脸没有太大变化,只是上下颚便宽了——这样更方便撕咬。紧闭的双唇包裹着两排变尖的牙齿,同时他眼睛已变成了金琉色。
金琉色的眼睛在这夜幕中宛若两点燃烧的小火苗。
这一切的变化都只是在一念间就完成了。
他将那本书揣入怀里,便开始朝眼前那宛若黑洞一般山林走去。
一踏入着山林,林路就感到奇怪,这里出奇的安静,几乎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。
可这里本不该这么安静。
鹤山威名赫赫,都说这是一座有进无出的山林,这里面应该是野兽横行的场景,可此刻林路却只感觉整座山仿佛只有他一个活物。
林路的眉头缓缓皱起,但他没有过多思考这个问题,找到乌阑花最为重要。
这里的空气十分潮湿,而且还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腐臭。不过林路并不在意,他从不怕脏怕臭。
这里也很黑,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若是普通人,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用火把,五尺之外便再也看不清了。
但林路金琉色的眼睛却全无障碍,他能将地上枯叶的脉络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林路在这山林里已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了。
而这一路走来,他没有找到乌阑花,也没有遇见野兽。
鹤山如此威名,可实际却仿佛并没有流言中恐怖。林路心里想着。
不过这一路走来,他也终于看见了山林里的其他活物,蛇。
有几条蛇休闲地挂在漆黑的树枝上,嘴里吐血蛇信。林路金琉色的眼睛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。
但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。
一座山里若没有野兽,似乎也并非十分奇怪的事,可一座山里没有蛇,那一定说不过去。
林路年龄虽小,但他并不害怕蛇,蛇与猛兽相比实在不算什么。
于是他绕过那些蛇,继续前行。
他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串脚印,因为这山林里的泥土很软,很湿。
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,林路也不知走到了山林的哪个位置。
只是他依然没有遇见乌阑花。仿佛越是想要得到的东西,就越不容易得到。
不过林路却遇见了越来越多的蛇。
那些蛇有的三五成群地挂在树枝上,有的一窝七八条堆在泥坑里。
林路虽不怕蛇,可看到越来越多的蛇,头皮也已有些发麻,心里已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而就在他准备绕道而行时,刚转过身来,他突然就怔住了,因为不远处的地面上竟有一串凌乱的脚印。
林路走过去,意外地看着那些脚印。
这些脚印很浅,半指的厚度不到,且杂乱无章。但大约可以分辨出这些脚印应该是由四五个人留下的。
最重要的是,林路发现被这些脚印踩过的泥土还很有弹性,显然是刚踩出来不久。
也就是说,在最多一个时辰前,有四五个人从这里走过。
林路眸光一闪,这鹤山里此刻除了他,竟然还有别人!
这鹤山仿佛禁地一般的存在,连狩猎经验最老道的猎户都不敢踏入,谁会在晚上跑到鹤山来?林路心里已不禁好奇起来。
林路踌躇了片刻,最终还是决定沿着这些脚印去看看,说不定有可能是普通游民误入了这山里。
这鹤山危机重重,林路不愿他们惨死在山中。
如果当真是普通游民,那就变回普通人的模样,引导那些人沿着脚印出山去。林路这样想着。